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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6月29日,晨曦中,跨过沱沱河的青藏铁路列车
红星新闻记者|蔡晓仪王震华
摄影记者|陶轲王红强发自青海格尔木
编辑|官莉潘莉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青藏公路通车起,唐古拉山镇所在的沱沱河地区就成为青藏线上的一个重要驿站。这里海拔米,是青海省格尔木市的一块雪域飞地,与格尔木市隔着中国最大的无人区可可西里。青藏公路国道、青藏铁路和格拉段输油管线从唐古拉山镇全镇横贯而过,过往货车司机们更习惯称之为沱沱河沿,滚滚东去的长江源头就在唐古拉镇的沱沱河地区。
每天,沱沱河火车站会有两趟火车准时停靠,连接中国西北部两大的旅游城市拉萨和西宁。因为站点太小,连购票平台也搜不到,往来乘客一般是多买一站,再提前下车。驻站民警和铁路巡护员大多知道,在沱沱河站上下车的乘客除了少数的当地牧民、居民、铁路员工,就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志愿者。
↑年6月29日,绿色江河长江项目中心主任吐旦旦巴。图由受访者吐旦旦巴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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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打的旦哥流水的志愿者
藏族人嘎甲尔·吐旦旦巴每个月都会准时出现在沱沱河火车站站台,很少有人知道,十几年前,刚大学毕业的吐旦也是沱沱河火车站的铁路巡护员之一。年,国内较早开展高原公益环保的民间组织“绿色江河”在唐古拉山镇成立了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吐旦辞去了铁路工作,担任绿色江河长江项目中心主任至今。
6月份的一天,凌晨2点,吐旦和往常一样站在沱沱河火车站站台,等待火车将志愿者从公里外的格尔木带到长江正源沱沱河。这里天寒地冻,含氧量低,离长江正源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东雪山仅公里,融水从雪山的姜根迪如冰川处发源,在沱沱河沿汇聚成宽约米的大河,流经大半个中国后,最终汇入公里外的长江入海口。
↑长江源保护站门前的长江龙雕塑,旁边就是长江正源沱沱河
吐旦是土生土长的长江源人,今年42岁,瘦窄脸,络腮胡,牛仔帽,户外靴,皮肤比一般的牧民白一些。一开口,是略带东北腔的标准普通话。每个月,他都会接待一批志愿者到站进行长江源头的公益环保工作,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有摄影师、医生、工程师和刚毕业的大学生等等。许多志愿者一到沱沱河沿,见到的第一个人往往就是他,也因此有志愿者戏称,“铁打的旦哥,流水的志愿者”。
深夜从火车站回来,休息不到4个小时,吐旦又爬起来干活。夏天天亮得格外早,6点多已大亮。志愿者小魏带着他,验收前一天污水处理池的施工进展。这是今年青海生态环境厅在站里试点的一个污水处理项目,如果在保护站试点成功,未来将会在整个唐古拉山镇推广。
暖和的季节里,吐旦是带队进山、户外驻营的主力,在无所事事的冬季,吐旦就成了保护站的全职管家。盥洗室的水管冻住了,他走来走去,忙忙叨叨,换暖气片,调试加温设施,全都包揽。按他自己的解释,保护站海拔高,交通不便,维修人员经常上不来,上来了还要高反适应几天,很多活就只能自己摸索。十年下来,吐旦锻炼出一身本领。
下午3点,载着全镇快递和明信片的中国邮政运输车,准时来到保护站的地标性建筑之一——长江一号邮局。这是格尔木市政府年出资筹建,由绿色江河负责设计和运营,吸引了无数游客来打卡。在阳光直射的玻璃房里,志愿者们正忙着分拣每周只来一次的快递,隔天,镇上的牧民就会来取快递,顺便将草原上囤积的垃圾和塑料瓶运到保护站。
近年来,吐旦和牧民老乡宣传最多的就是“你要重视垃圾,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草场,不能被破坏。”为此,保护站发起了“垃圾换食品”活动,按一毛钱的成本向牧民们回收塑料瓶,兑换成镇上指定商店的食品购物券。
↑保护站志愿者在沱沱河火车站宣传“垃圾不落地”活动。受访者供图
每年藏区赛马节时,吐旦会向组委会要一块地搭帐篷,由志愿者们在牌子上写“饮料瓶换文具”的标语。他们的帐篷往往是赛马节最热闹的地方,吸引了许多小孩。
有一年赛马节,吐旦的一个藏族哥们跑来跟他说,“难怪,原来是你们在这里做活动。我们刚刚几个人坐在草地上,一人喝着一瓶啤酒,刚喝完一口,放在地上聊了会天,再转头拿就不见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儿拿了他的啤酒瓶,跑到了吐旦帐篷里换文具。孩子们的积极参与,也带动了越多越多的牧民家庭加入了当地的环保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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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后甘当汉藏桥梁
在许多和吐旦接触过的人眼中,吐旦就像是当地汉藏之间的一道桥梁。但很少人知道,6岁以前,吐旦的生活范围只有草原腹地的班德湖,和班德山下一望无际的草场。
吐旦回忆,在他六七岁时,唐古拉山发生了一次大雪灾,冻死牛羊无数,政府在镇上设置了安置房,转移山里的牧民。吐旦也跟随父母,从几十公里外的牧区转移到镇上。那几个月里,镇上有藏族人也有汉族人,有牧民也有士兵。“当时我一个人出门放羊,有修路的士兵路过,看到那么多羊,就进羊群和我说话。”
“那个当兵的哥哥,应该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汉族人。”吐旦一本正经地回忆,随即又开起玩笑,“或许,他应该是一个东北人,我的东北口音就是受他的影响。”
短暂的小镇生活让幼小的吐旦见识了新的语言和新的世界。吐旦第一次看到空投物资的直升机,第一次吃到月饼和黄瓜,第一次知道唐古拉山镇之外还有好大的世界。
长到七八岁时,父母怀念古老的游牧习惯,坚持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唐古拉山脚下放牧牛羊为生。为了上小学,吐旦离开了牧区,在镇上亲戚家借宿。随着学业的推进,吐旦走向了更远的格尔木和西宁。
走得越远,与牧区的牵绊也越深。在西宁上大学时,他总是想念牧区的蓝天和草场。3年暑假,还在青海民族学院藏汉翻译专业读书的吐旦放假回来,暂住在镇上朋友家。当时,中央民族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刘源一行人正在镇上做长江源生态考察,正迟迟找不到一位合适的翻译。后来吐旦才知道,他们在镇上公路边的台球桌上看到他时,立刻就锁定了他,紧跟了他一路。
刘源一行人所聊的生态人类学话题引起了吐旦。就这样,吐旦跟着他们在唐古拉山区域跑了一个暑假,“我就像个复读机,左边牧民给我讲,我又转达给右边调研的老师。”他们提到的牧区气候变化、草场退化、水土保护和垃圾处理等,都是吐旦以前未曾深入了解到的。
又陆陆续续调研了大半年,偶尔放假才回牧区的吐旦越来越震撼:“虽然以前我自己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但没有想到受影响的区域如此之广,很多地方都存在类似的环境问题,如草场沙化、垃圾遍布等。”此后,对家乡生态环境的思考一直埋在吐旦心中。
大学毕业后,吐旦回乡被分配至铁路系统工作,日复一日的巡护工作,吐旦开始觉得倦怠。年前后,正值长江源保护站招募管理员,在得到家人的支持后,他决定辞职,回到沱沱河沿,负责筹建保护站。
↑冬季,保护站志愿者在雪山下观察斑头雁。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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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守护斑头雁
吐旦刚到时,长江源保护站还没建完,所有的志愿者包括吐旦都在工地上跑。年冬天,保护站窗户上的窗缝还没来得及打胶密封,他们就贴上布,打上钉子过冬。“沱沱河的风大,风一吹,布就漏风,半夜冻得不行,我们就爬起来找东西压住。”也是那一年,听说新建的房子是座保护动物的机构,一位当地的藏族老人手摇着转经筒前来询问,“你们这里负责保护大雁吗?我家牧场周围的湖中,每年有很多大雁来下蛋,不少刚下的蛋就被人给捡走了,你们能不能管?”老人口中的大雁是斑头雁,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之一,8小时就能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完成一年两度的迁徙壮举。长江源水资源丰富,也是这类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最重要的繁殖地之一。
每年4月,上千只斑头雁会从印度、尼泊尔飞到唐古拉山镇的班德湖繁殖,高峰时期,岛上会有上万枚蛋。6月,斑头雁就会带着孵出的小斑头雁回到南亚国家。在当时,斑头雁的全球野生种群数不到10万,每年在班德湖被盗捡的斑头雁蛋就有近千枚。
↑年7月1日,青海湖边漫步的斑头雁
年,吐旦开始参与班德湖野生动物观测站的斑头雁守护行动。每年4月,他遵循着和斑头雁同样的迁徙规律,在斑头雁抵达班德湖之前,回到草原腹地住上两个月,直到它们离开。班德山和班德湖是当地的神山圣水,也是他小时候和家人常驻的春季牧场所在地。如今,湖边还时常可见吐旦姐姐一家放牧的牛羊。
↑年,“长江源斑头雁守护队”成立,绿色江河负责人杨欣正为牧民们颁发袖章。牧民帽子上还别着斑头雁的徽章
在藏语里,“班德”意为苦行的僧人,班德山的形象就像是苦行僧坐着休息的样子。小时候,吐旦听老人们说,苦行僧念完经,会将面前摆满五谷青稞的七个小水杯倒在一起,由此就有了班德山脚下的班德湖。
进山的路上,有一座高约1.5米的两层佛塔矗立,塔上留下了常年被风吹日晒的痕迹。提到佛塔,吐旦有些不好意思。他回忆,小时候不懂事,他和外甥曾偷偷在湖边捡过斑头雁的蛋。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对杀生非常忌讳,发现后,就罚他们建小佛塔赎罪。
“当时,我觉得我已经建了一个佛塔,和斑头雁的缘分就这样尽了。结果没有想到,我后面可能将用一生的时间再去保护它。”
↑年6月29日,绿色江河可可西里班德湖观测站
早几年,班德湖基地的白色集装箱还没建成时,吐旦就带着志愿者在班德湖边扎帐篷,住睡袋,用牛粪生火,每天外出巡视是否有外来人员偷捡鸟蛋,统计鸟和鸟蛋的数量。
害怕在鸟类孵化过程中对它们造成干扰,他们尽量少上岛,少靠近湖边,只用云台相机远程控制。为了将光纤电缆从基地引到岛上,有一年冬天,趁湖面冰还没化,吐旦就带领几个志愿者间隔米,排成一排,把光纤扛到了约1公里外的岛上。
几年下来,班德湖基地已经配备了十几台专业云台摄像机,可以远程对班德湖的鸟类进行全方位的监控。
斑头雁守护项目实施至今已过去10年。据吐旦及志愿者监测的数据显示,斑头雁的数量已经从当初的只上升到只。此外,长江源当地的牧民们也都参与其中,成立班德山牧人生态环境保护小组,把斑头雁单一物种的保护延伸到对长江源沱沱河沿区域的野生动物保护。
↑冬季,雪山下的长江正源沱沱河。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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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单打独斗到协力守护
姜古迪如的冰雪融水从沱沱河一路东下,在长江南源与当曲汇合后,就改称通天河。河流在冬布里山岩石的阻挡下,形成了海拔米的万里长江第一峡——烟瘴挂峡谷,这是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站的核心区之一。独特的地貌和充足的降水,孕育了烟瘴挂峡谷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包括雪豹、白唇鹿、马麝、野牦牛、藏羚羊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年,在玉树州政府、曲麻河乡镇府和相关基金会的支持下,吐旦所在的长江源保护站开始实施“烟瘴挂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几支由植物学家、动物学家、人类学者等多学科专家组成的植物考察队、野生动物考察队、人类学考察队,深入曲麻河乡措池村,在烟瘴挂建立了2个野外考察营地,用数据、图片、影像记录并立体呈现了烟瘴挂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资源。
↑年6月29日,吐旦旦巴正在教牧民架设红外相机。图由受访者吐旦旦巴提供
年开始,为摸清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园区的野生动物分布情况,格尔木市政府出资购买了多台红外相机,与长江源保护站合作,由吐旦和村镇干部负责对唐古拉山镇全镇进行相机安装和技术培训。
在天寒地冻的长江源地区让红外相机覆盖全镇5个行政村并非易事。有时候冬季冻土冻得厉害,相机杆架砸得不够深,夏天地面融化后,杆子就容易倒;夏天也不好安装,雨季一来,到处都是沼泽,吐旦的车经常陷在半路,“有时候一天还没装好几个,车轮已经陷进去几次,光挖车就要挖半天。”
按吐旦估算,每个村子至少需要二三十天才能安装完成。后期维护时,再由吐旦和村镇干部及牧民每三四个月进村调整相机拍摄角度,并收集内存卡。
两三年过去,这项工作吐旦仍在继续。他希望,相机安装完成以后,老乡们在草原高山巡护时,就可以借助高清监视器和红外相机,获取雪豹等野生动物的影像图片。未来,这些数据将会和政府及中科院三方共享,为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源区的动物监测和保护工作提供科学依据和示范经验。
0年初,青藏铁路还在修建。每次放寒暑假回家的吐旦路过长江源沱沱河沿,发现镇子周边的塑料瓶和建筑垃圾越来越多,土坑里也全是脏水,让他触目惊心。
加入绿色江河后,这十年,个人、组织和政府共同出力,让吐旦看到了改变家乡的可能性。保护站也从他刚加入时的单打独斗,到现在越聚越多,每个月稳定有七八个志愿者驻站。他回忆起十年前,保护站站长寒梅医生邀请他加入保护站时,那一刻他内心的坚定:“能不能坚持,坚持多久,都是一个未知数,但只要能加入对家乡长江源的保护,对我而言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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